亂中有序⸺洋錢上的戳印模式

通稱為洋錢的近代西方銀錢,自明末時期,即十六、十七世紀之交,傳入中國,逐漸滲入東南沿海與長江中下游各地的商業活動。(圖1)


圖1 清代傳入中國後被打上戳印的各種洋錢


商家習慣以戳印驗證洋錢真偽與成色。這個行为最初可解讀為出自對於外來事物的不信任,到了後來,偽仿幣充斥市場,作偽者又多來自本地,檢驗戳印就成為一種不得不进行的防偽手段。

戳印錢幣(Chopmarked Coins)是中國近代貨幣史上的一種特殊產物。錢幣上所加蓋的戳印,大小不一,雜亂無章,包含各種中文字、符號、甚至圖案。這些戳印,由於同時有着背書保證之用意,因此,往往也是一種只有商家才知道的“暗記”。

除此之外,戳印究竟還透露出甚麼訊息?

2001年,筆者曾以多篇文章探討此一問題1,也引起不少迴響與關注,英文原文陸續被翻譯成法文、西班牙文等版本轉載。本文,則是筆者於近期在先前文章的基礎上,進行歸納梳理,並增添內容之後所改以中文完成。

清代洋錢教本的相關內容

接納洋錢作為一種貨幣形式,中國民間有其學習、認識與經驗傳承的過程,而當時內地人士所編寫的若干教本,就成為相關知識的重要來源。

其中經常被提及者,諸如《銀經發秘》〔道光二十六年(1846)初刊,廣東順德梁恩澤等著,見有同治乙丑年(1865)大懋堂刊本傳世(圖2)〕、《洋銀弁正》〔初刊年代、著者均不詳,見有咸豐四年(1854)會稽嚴京、周維新校本、同治六年(1867)浙江清河坊聚文堂重刊本等傳世)〕、《銀水總論》〔(初刊時間不詳,上海曲莊山人著,有光緒十一年(1885)版本存世)2〕、《新增銀論》(初刊年代、著者均不詳,存世有光緒二年廣潮萬寶源號重刻版)等。

 
圖2 《銀經發秘》同治乙丑年(1865)刊本


早期洋錢教本,除了為初學者介紹洋錢的各種類型、來源、文字、特徵與圖案之外,多側重於分析偽仿品及其手法,以及傳授辨識要領,以應付當時各地日益猖獗的造假風氣3。前者,有《銀經發秘》可為代表,共羅列了微白、大白、低白、水錢、信錢、泥信錢、高夾低、夾鉛、夾銅、夾響錫、夾銅鉛、坐鉛、插鉛、釘鉛、薄皮銅、中皮銅、厚皮銅、加厚皮銅、精光銅、銅釘鉛、銅鑲銀妝、鑲銀扣銅、拔心銅、鏡鑲銅、鑲半面、大鑲心、小鑲心、銅遍銀、銀鑲三份一銅、釘銅、釘粒、艙底、銀面、挫邊、焦水、土鑄、沙勾錢、洋銅、大衣、勾錢、碩口、含炭、滑面、酸白、胢臃等45種以物理或化學方法偽仿銀幣及偷銀的手法。後者,《洋銀弁正》探討最詳盡,歸納了定神色、看花紋、觀底板、視花邊、聽聲音、辨戳印、估大小、論厚薄、推重量等鑒別洋錢的九大要領。

眼力與聽音辨識,是鑒別洋錢最普遍的方法,但面對日新月異的各種作假伎倆,為確認銀幣內部是否夾帶銅鉛等,仍不得不依靠捶打戳印甚至刀切斧劈等破壞手段。

當時的教本,視戳印為洋錢的檢測手段之一,至於後人所好奇,戳印上的文字、符號、圖案等,其個別意義為何?因屬經手商家的暗記,不在各教本的討論範圍之內。

不過,《銀經發秘》卻罕見地透露當時戳印存在的態樣:其實,洋銀戳印一直存在着蘇州與閩粵兩大不同模式。看似雜亂無章的無數戳印背後,其實存在着規律一種區域性規律。

蘇州、閩粵兩大區域的戳印模式

《銀經發秘》寫道:“大衣又名大印此是真洋銀,如新艙面上無字印者,名白微印,蘇州通用。”

蘇州通用嶄新無戳印的“大衣銀”(Carlos III,IV),類似他處所稱的光洋、鏡面等,當地則稱為“白微印”。

其所謂的“大衣銀”,是指西屬墨西哥鑄造的卡洛斯III世(Carolus III,1759-1788)與IV世(Carolus IV,1788-1808)兩種8Reaels銀幣(合中國的七錢二分銀);“小衣銀”,則是斐南迪VII世(Fernando VII,第一次:1808-1808,第二次:1813-1833)於二度即位後所鑄造的同款銀幣,其頭像進行改款,衣袍所占面積減少。大衣、小衣,顯然是蘇州當地人參照幣面人物的衣着特徵而命名。

以上幾種,合稱本洋,中國民間又習慣稱之為佛銀、佛頭銀,先後盛行於18世紀後半以至19世紀前期,也是1846年初刊的《銀經發秘》所經歷洋錢的主要類型。

再寫道:“…大衣銀曾到過蘇州者,其邊面必有蟻口細字印釘打,因蘇州全是用細字印為記號或四方大墨印,為其真是不傷銀故也。” 4(圖3)


圖3蘇州戳印模式蟻口細印,不傷銀


大衣銀,如非來自本地銀號而是從外地流入蘇州,就必須列印。所使用的,是蟻口細字印或者四方形墨印,以免造成損傷。

又寫道:“當時如以小衣鬼頭銀換微印,每元要加銀水,與鬼頭要加多少不一,四分至六七分。亦問銀價所值。如銀面上有十餘字印者,曰白大印,武夷通用,每元加銀水一厘至五厘不等,亦問時價…”

若使用小衣銀(Fernondo VII改款版,圖4)兌換無戳印大衣銀,每元按時價需補銀四到六七分。幣面上若有十幾個大戳印,這種銀幣被稱為“大白印”,應是福建武夷一帶所流通;兌換時,每元必須按時價再補上一到五厘銀不等。


圖4 Fernando VII改款版,在蘇州的行情低於其他本洋


又寫道:“…又有一款輕大衣銀,字印甚多,約重六錢四五分之間,又名曰茶印,曰紙印,武夷福建通用,凡商人往辦茶辦紙,必用此銀。”

同樣是大衣銀,另有一款輕量版,是福建一帶通用,被商人用於茶葉、紙張等大宗交易。因為錘印太多導致重量減輕,每枚原為七錢二分左右,卻減至僅重六錢四、五分。

歸納《銀經發秘》的相關內容,可知在洋錢上長期存在着兩種戳印模式:

蘇州模式:本地銀錢業以供應無戳印洋錢為主,對於外地流入的洋錢,也只使用既小又細的戳印或者墨印,以避免損傷。

閩粵模式:以福建武夷為代表,流通洋錢必蓋有許多大印,容易造成破壞與失重(圖5)。兩種戳印模式的形成,又應與各自區域的經濟環境有關。


圖5 閩粵戳印模式字印大,數目多,具破壞性


洋錢流入閩粵的時間最早,也很快就取代當地銀錠成為華洋之間茶葉、鴉片等經濟商品的交易媒介,形成一種特別的區域貨幣現象5。針對每天動輒萬千圓的大宗買賣,雖有數十種偽仿手法的威脅,商家無暇逐一檢視,大印重捶,就成為雖具有破壞性,但也最有效率的檢測手段。清季周騰虎於《鑄銀錢說》曾言“閩廣各省,必椎爛用之” 6,說的也就是這種情形。

至於蘇州一帶,早期除了缺少對外大宗貿易之外,銀錠尚未被全面取代,各種銀錠在當地市場仍佔有重要地位7,洋錢仍以用於小額交易為主,處理方式也就有所不同。

長期發展且適用於各時期洋錢

蘇州、閩粵兩種戳印模式,同時也出現在各時期不同的洋錢上8

早期的十字錢(Silver Cobs),在17世紀前期大量來到東南沿海。百姓為了檢驗內容,剛開始使用刀劈斧鑿的方法,但很快就被戳印取代。由於主要流通於閩(包括臺灣)粵一帶,十字錢的戳印仍以大印為主,細小戳印雖亦偶有發現,但不是同一時間所加蓋,通常是間雜於大印之間。因此,這些帶有小印的十字錢應是從東南沿海一帶輾轉流入使用蘇州戳印模式的江南地區。

洋錢進入初期,中國商民所面臨的最大困擾,恐不在於能否直接作為貨幣使用,而是在論枚計值之前,確認成色標準與實際情形,以解決不符時折合白銀的問題。筆者收藏的一件十字錢,正好可作為現身說法。

這枚8Reales的十字錢鑄於菲利浦四世(1621-1665)時期,上面被加蓋了多個戳印,其中有一個由蘇州數碼組成的印記多次出現。經解讀後,印記為“六八”二字(圖6)。這個戳印,意味着這枚重約七錢二分、可能是被當作六錢八分銀使用。當時,對於十字錢的成色表現,或許已有了共識。另一方面,一塊銀元折合六八銀,至遲到了清道光之前,在中國東南沿海包括福建與臺灣等不少地區已成為定制,如此一來,六八銀的概念,可能是在17-18世紀就已開始醞釀。


圖6 加蓋“六八”數碼戳印的十字錢


戳印模式的形成,並非出自少數交易的各別選擇,而是一種區域規律或集體制約的結果。戳印模式陸續被套用在各時期的十字錢、馬劍、憑桶、雙柱、佛銀、鷹洋及其他各式洋錢之上。《銀經發秘》見證過閩粵、蘇州兩大戳印模式的運作方式,因此才膽敢斬釘截鐵地說:蘇州,“其邊面必有蟻口細字印釘打”及福建武夷“銀面上有…大印”。

在過程中,銀錢業因系洋錢供需樞紐,是一極具關鍵性的角色,只不過,因非洋錢的鑄造者,難以察覺其存在。

不過,從洋錢實物之中,往往仍可發現可能是銀錢業者留下的足跡。除了上述十字錢上的“六八”數碼,出自銀錢業者所加蓋,在一枚1Reale十字錢上,可找到一個“束腰形圖”戳印,圖案是模仿明末清初東南省份共同流通的“方鏪”(Square Trough)銀錠造型9,戳印重捶入肉,屬閩粵模式。還有一枚1789年西班牙卡洛斯四世銀元,有一“葫蘆”圖案的戳印,屬於蟻口細印的蘇州模式。兩個圖案,正好也都是當時代表銀錢業的圖騰10。(圖7)不只如此,大多數的戳印,可能都與銀錢業者有關。

 
圖7 戳印中出現了代表銀錢業的“束腰銀錠”及“葫蘆”圖案


兩大模式對立的結果

閩粵、蘇州兩大戳印模式的對峙之勢,對於洋錢流通而言,無疑是一種障礙。首先,是造成洋錢在市場上的價格不同;一受貶抑,一被哄抬。

周騰虎於《鑄銀錢說》即道:“江浙商民,樂其便易,市井貿易,惟此信行。各錢店認定式樣,少有更變,則群起而叱為偽鑄,巧立各種名目,以抑勒民伍。至每圓洋銀,竟貴紋銀一兩之多,出則呼為凈光,入則苛為爛板,轉移之間,銀已八折。” 11閩粵通用的洋錢,因錘蓋戳印之故,到了江浙,價值往往遭受貶抑,與當地通用的光洋相比,價格掉了兩成。

不同戳印模式下的相同洋錢,形同兩種不同貨幣,存在着兌換價差,因此,交易雙方無不事先言明收受之間洋錢戳印的存在狀況。

例如,附圖系方春茂號於同治七年間(1868)從福建茶鄉磻溪匯款光本洋200元至上海的匯票(圖8)。由於匯付兩地,分屬閩粵及蘇州模式,因此貨幣類型指定本洋,尚且不夠明確,於是進一步訂明為“光本洋”,亦即必須交付無戳印的本洋,也就是採用蘇州模式,如此才能定分息爭。


圖8 福建磻溪同治七年匯票,言明使用“光本洋”在上海兌付,即使用蘇州模式


來自閩粵的洋錢,雖受到外地市場的歧視與貶抑,但其大印重錘的做法卻也阻卻不少不肖之徒的犯意。圖9系當時仿造的1810年西班牙斐南迪七世銀幣,為了取信起見,幣面被刻意加蓋多個戳印,但與其銀色、頭像等一樣不自然。其戳印一再重複着“大”“人”兩個“蟻口細字印”。由此推測,各種偽造幣到了閩粵,在大印重錘伺候下,很難不露出馬腳,但在江浙一帶,此枚偽幣卻或可放手一搏,魚目混珠。

圖9這枚偽幣,大概就是林則徐在道光時期所描述的偽造洋錢“蘇板”之一種吧?他說:“近來民間兌驗洋銀,極為精細,蘇板等類,較洋板成色懸殊,以之兌錢,是以客商皆剔出不用” 12。得失之間,江浙因沒有使用激烈的錘印方式,洋錢維持較高價格,但卻也成為攻擊目標,是偽幣的重災區。


圖9 針對江南地區,採用蘇州模式戳印的偽造本洋


注释:
1詳見網址www.sycee-on-line之中,Chopmarked Foreign Silvers相關內容。
2增井經夫:《中國の銀と商人》,研文出版,1986年2月。
3林則徐:《林文忠公政書》,江蘇奏稿卷五:蘇省無洋錢出洋折:“至謂內地鎔化紋銀,仿鑄洋銀,如原奏所稱蘇板、吳莊、錫板等名目,向來誠有此種作偽之弊,然仿鑄原以牟利,自必參雜銅、鉛,然後有利可牟…”由此可知,當時的偽仿洋錢,多系來自本土。
4《銀經發秘》同治乙丑年(1866)刊本。
5參閱:筆者:《方鏪考種歷史銀錠的探索》,第三章廣東方鏪、第五章福建方鏪等相關內容。波多西工作室出版,2020年11月。
6周腾虎:《铸银钱说》《皇朝经世文续编》,卷85《户政三十·钱币上》。
7江苏阊中市聚源斋银号:《各路元宝目录》手抄本,写成于光绪末年,记录有与江苏往来的各地元宝,及其平色、申色毛色等情形。
8各时期洋钱加盖戳印的情形,请参阅:Colin Gullberg,“Chopmarked Coins – A History”一书。iAsure Group出版,2014。
9參閱:筆者前揭書。
10曲彥斌編:《中國招幌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
11周騰虎,《鑄銀錢說》,《皇朝經世文續編》,卷85《戶政三十•錢幣上》。
12林則徐,前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