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明遠東泉譜考商榷書



史志失載,或記載失實與欠詳,致難能辨別與攷定者多矣。然錢之製作文字,各朝氣息神韻不同,西漢自有西漢氣息,六朝亦有六朝神韻。凡前不能媲美西漢,後不能符合六朝者,皆東漢及兩晉五銖也。今細審此錢,肉稍薄,緣較闊,文字平整,銖字朱頭圓折,其光武五銖之姿態而稍遜,同靈帝五銖之神韻而較勝,其非明桓間之五銖乎?東漢自明帝至桓帝,凡九帝,一百十年,史雖無鑄錢明文,但言章帝封錢,和帝罷鑄,曰封曰罷,其間之當鑄錢也可知矣。且同地掘得有安帝延光四年慕磚,其為東漢明桓間所鑄之五銖,更無疑義。鄙見如此,質之丁衛二先生以為如何?

今春偶攖感冒,猝變肺炎,臥床匝月。病中,北平邱君文明寄贈近著《遠東泉幣攷》,展閱一過,見其搜集廣博,內容豐富,排比得當,檢查簡便。大體分為四類,中國泉家及其著述為一類,日本泉家及其著述為一類,歐美人士所著述者為又一類,末則臚列泉幣名目。凡譜錄所載,收羅靡遺。用羅馬拼音,排比並列,檢查各書頁數,洵為泉幣別開生面。作者美人也,好泉有年,二十六年初,著《中國歷史錢幣》一書,在津門發行,余當為文評之。近益孜孜研求,慨然有撰述傳世之意。余自去冬與之函牘往返,共相討論,雖有合作之志,而南北暌違,天各一方,加之世變日亟,求生不惶,何有雍容閑暇,以閉戶著書耶。最近去函兩通,來函一通,錄登本悉以餉(饗)讀者。


張絅伯寫給邱文明的信
 


邱文明

張絅伯


1940年4月27日
寄自上海市
莫裏哀路30號

尊敬的邱文明先生:

請原諒遲至今日才回復您1月4日的來信。我自3月中旬以來感染流感,引發了嚴重的肺炎,直到最近才能起身,但還是步履艱難。我昨天才收到您贈送的新書,非常感謝。這本書的出版時間比預期的要早得多,這讓我非常吃驚。通覽之後,我不由得佩服您出色的編纂方法,這一方法為讀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無論他想找尋哪位作者的作品或錢幣的紀年都可以很容易的找到。不難想像您在收集資料與豐富內容時花了多少精力。我可以說,只有像我這樣的同道中人才能真正理解您在這方面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所以我對您的研究工作報以毫無保留的讚賞。

現在您已經收集到幾乎完整的遠東錢幣著作目錄,涵蓋了從宋朝到現在的全部文獻,並提供了查找錢幣紀年的聯合索引。我想說的是,我們必須進一步用科學方法對現有材料進行分類。我匆匆瀏覽了本書第二部分,即中文錢幣學著作部分提及的共計392本書的目錄,發現有相當多的重複內容,有一些名存實亡,有一些與錢幣學無關。嚴格地說,您清單中超過70%的書目都是“垃圾”,可以毫無保留地刪除掉,其中一些書的內容是如此荒謬,如所列的第145本和246本,以至於都該被燒掉。我可以說,我讀過目錄中所列的大部分作品,發現它們通常一文不值,換句話說,它們內容多為杜撰和偽造,進行了錯誤的引用、錯誤的陳述,充滿了想像、迷信和可怕的疏漏。此外,您還會發現同樣的錯誤內容在不同的書中反復出現,逐一翻閱實在是浪費時間。因此,過去的作品似乎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內容供我們學習和參考,但嚴格來說,這些內容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卻很少。不過,其中當然也有一些非常好的作品,特別是嘉慶年間之後由不同作者寫的那些作品。平心而論,初渭園、翁宜泉、劉燕庭,以及後來的鮑子年、胡石查、王廉生等人都有一些新的發現和修正。他們對錢幣學界的貢獻是相當大的,值得稱讚。

我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建議並與您討論,但不知從何開始,而且也無法在通信中進行。就像您說的那樣,“錢幣界裏的批評家很多,但像拉克伯裏(Terrien de Lacouperie)這樣嚴格、努力工作的作者卻很少。"我必須承認,不要說大多數過去的作品,即便是當代作者的作品,也很少有能夠真正讓我滿意的。我沒有足夠的時間通讀您的這部新作,但在粗略瀏覽之後,您已經贏得了我的欽佩,特別是您新穎的編纂方法和對大量資料的辛勤收集。關於丁福保的作品,特別是他的《古錢大辭典》,我不得不再次提出批評。因為儘管該書內容看起來相當豐富,但仔細檢查之後發現它只是改變了編撰順序,完全沒有創意,正如我們所常說的“換湯不換藥”。

中國正在面臨轉型期,任何知識領域都不可避免地有不同類型的學者,即新舊兩派,我相信您很清楚如何區分這兩者。去年春天,丁先生在《古錢大辭典》增刊完成後,請我寫一篇序言,我照做了。我試圖在序言中通過追溯“泉”和“錢”兩字派生的源頭來對兩者進行區分。遺憾的是,此舉不合丁先生之意,因此整個段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刪去了,他還在整個序言中把“泉”字改為“錢”字。他甚至在他的《古錢大辭典》中,只要提到“古泉匯”之處,均將之改為了“古錢匯”。

到目前為止,這兩個字之間的不同還沒有被區別開來。丁先生在補充說明中,提出了一些定義,但大多數是含糊不清的。您似乎也對這兩個字的含義感到困惑,認為它們是可以互換的。事實上,它們有時是,有時不是,因為兩者都有其獨立的來源。“泉”字是在金屬錢幣誕生後便被立即採用的,以表示貨幣之流通。毋庸置疑,這個字早先是用來指代金錢。此外,“泉”字是一個泛指的術語,而“錢”字則是一個特指的術語。您可以用“泉”這個術語來稱呼任何形狀和形式的金屬貨幣,無論是布幣、刀幣還是圜錢,但“錢”這個術語所指範圍只限於有圓形或方形孔的圓形錢幣。以現代銅幣為例,我們習慣於稱之為銅幣或銅元,或者甚至用更為熟悉的術語稱之為銅板或銅子,但從未用銅錢稱之,因為銅錢一詞只適用於方孔錢。

最近,中國各地的幾位錢幣學家來到上海,提出了發行雜誌的建議,並在一次會議上籌集了2 000美元作為啟動資金。這些都在我生病期間完成,現在他們來徵求我的意見。首先,我提出創辦一本雜誌並不困難,問題是如何長久地辦好它。其次,良好的財務狀況當然非常重要,然而我們更加應該注意雜誌內容的豐富性。第三,可將這本雜誌作為一個媒介,邀請各大學的教授通力合作。現在,該雜誌的出版工作正在組織中,第一期可能會在6月面世,目前尚未決定為月刊還是雙月刊。我受邀為該雜誌寫一篇介紹,以示其主要發行目的。我還提供了另一篇文章,內容涉及各種貨幣術語的定義,我希望您在閱讀後提出批評意見。

至於第八部分,您無疑是為了使索引盡可能完整,因此列出了各種作品中所載的所有錢幣名稱,結果卻在不知不覺中囊括了所有臆造幣、假幣,這很可能誤導初學者和熱衷於收藏的人。這也就是我在上封信中提到的“不要白費功夫”。當我有時間仔細閱讀您的書時,我會提出更多的建議。最後,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謝。

 

此致


邱文明寫給張絅伯的信

1940年5月2日
上海市
莫裏哀路30號
張絅伯先生收

尊敬的張絅伯先生:

感謝您4月27日的來信。我很遺憾聽到您因流感和肺炎而臥床不起的消息,希望您能早日康復。

我非常欣賞您的來信,因為它傳遞這一氣息⸺一種由於對某一主題的敏銳知識而產生的氣息。您對我這本書中的一些問題似乎有一些疑問。然而,有兩種類型的索引,它們都是科學的。一種是您在批評意見中提到的將書目精挑細選後做成的索引,而您只想到了這種類型的索引。但還有另一種類型的索引,即概括性的索引。在概括性的索引中,所有可獲得的作品都囊括在內,並被分類,無論其品質是否優良。我的這部作品中所採用的便是概括性的索引。因此,它應該包括所有現有的圖書,無論我作為作者是否對其中的內容持贊同態度。

我的序言開頭寫到:“這部作品主要是為未來進行科學研究而準備的。”我沒有在任何地方聲稱這本書中涉及的書目是經過挑選的,我認為只包括少數最為優質的作品。而您提到的書目有所重複的情況,我承認可能是有一些這樣的情況。我已經在第92頁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並希望您和其他權威人士幫助我在之後的版本中刪除這些重複的書目。然而,儘管我確信是有一些書目是重複的,但是根據我可以在北京查找到的現有資訊,我不能斷定其中哪一些是重複的。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您提到的所列書目中有70%都是“垃圾”的問題。我不太確定這種書目所占比例,但毫無疑問,所列書目中有許多確實是“垃圾”,如果沒有這些書或許會更好。但我再次聲明,這些書應該被囊括在書目索引中,因為這不是一個經過精挑細選的書目索引,所以會有這樣的書存在。當我對任何錢幣實物進行科學的研究時,我也不會考慮參考這堆“垃圾”。

您對丁先生作品的評價很準確。他的書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您說的那樣,“換湯不換藥”。

您似乎認為我對“泉”和“錢”這兩個字感到困惑,但我認為沒有。在第92頁,我提到:“在某些情況下‘泉’和‘錢’這兩個字在標題中被互換使用。”這並不是說我同意這種做法,而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一事實也正明顯地體現在您關於丁福保的說法中。在金璋(Lionel Charles Hopkins)、亨利·拉姆斯登(Henry A. Ramsden)和駱克哈特(Sir 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的英文著作中,把《康熙字典》作為其資訊來源之一,都稱“錢”最初是用來稱呼有方孔的圓形錢幣。您會注意到,我的這本書的中文名稱是《泉譜考》,而不是《錢譜考》。我注意到這個區別已經有好幾年了,很高興您再次向我強調了這個區別。當然,在最近的術語使用中,“錢”這個字已經被用於所有類型的錢,因為銅錢已經不復存在。至少在北方,人們提到“現錢”時說的是硬幣和紙鈔,而不是支票和匯票。但“現錢”這一術語的使用在歷史上相對較為新穎。

至於您對本書第八部分過於包羅萬象的批評,您提到:“結果您在不知不覺中囊括了所有臆造幣、假幣,這很可能誤導初學者和熱衷於收藏的人。”我認為這一批評有所過度,表明您對什麼是概括性的索引缺乏瞭解,又在指經過挑選的索引。請注意第270頁(第4段)的這段話:“作者並不保證這裏列出的每一項都是錢幣,而不是花錢。作者所做的只是記錄個別書籍或書籍所引用的錢幣。在某些情況下,一本書列出了一枚錢幣,而另一本書則把同樣的東西列為花錢。如果它在參考書中被列為錢幣,那麼它在本書中就被列為錢幣,如果它在參考書中被列為花錢,那麼它在本書中就被列為花錢。因此需要進一步研究以確定其中一些說法的準確性。”

簡而言之,書中的錢幣索引將被所有作者或僅被個別作者所稱的錢幣都涵蓋在一起,並被一一命名。現在讓我們來看一下序言中的第一句話:“這部作品主要是為將來從錢幣學的角度對遠東的錢幣、紙幣、花錢和紀念幣進行科學的研究而準備的基礎。”我相信,如果不提及假幣和其他一些東西,將來有些人就會將一些書中的這類東西作為他們的“發現”,再次認定其為錢幣。我們在這裏列出了這些內容,有利於幫助未來進行科學的研究的學者淘汰這些假幣。我進行這項工作的前提是,對列出的各項進行真正的研究,使真理從目前誤解和懷疑的迷霧中顯現出來。我希望您能看到我這項新工作的目的。它只是把迄今為止關於這個問題的所有材料彙集在一起,把好的和壞的、真的和假的、有疑問的和已知的放在一個概括性的書目並做出概括性的索引(而不是經過挑選的索引),以便學者們有一個堅實的基礎來開展工作。現在的任務是逐項搜索,並“從渣滓中將真正的金屬挑選出來”。據我所知,從未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是現在,作為錢幣這項有趣主題的同好者,讓我們開始共同努力創造出一些將會成為事實和知識的東西。現在,基礎已經打好了,是開始建造上層建築,建造一座美麗的大樓的時候了。

我很抱歉,沒有按照您習慣的方式來拼寫您的名字,但由於您從未簽署過您的全名,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在南方的拼法。因此,我採用了目前在國語中最普遍使用的韋氏拼音進行拼寫。

我給您郵寄了一份我的書的特別副本,在兩張印刷頁之間有一個空白頁。我有四份這樣裝訂的副本,並計劃寄給您一份,一份給包克先生(Howard Franklin Bowker),一份給小園齊先生(Hitoshi Kozono),還有一份我放在自己這裏做筆記。我的想法是,讓諸位在空白頁寫下閱讀後認為應增刪的內容,以及更正建議,然後把帶有更正和補充的書寄還給我,以便在發行新版本之前完善之。包克先生對錢幣研究深感興趣,小園齊先生也是如此。我將非常感謝各位在這方面給予的幫助。我希望我們可以通過尋求最高水準的學術研究為錢幣界帶來新的、更有價值的東西。縱觀對錢幣領域感興趣的學者,我選擇了你們三位,因為比起其他人,你們更能為錢幣研究帶來啟示。我無意貶低他人,只是希望尋找最優秀的錢幣研究者。

最後,請允許我再一次重申,我最近的這本書旨在編撰概括性的書目索引和概括性的錢幣索引,因此包括了所有的內容,無論好壞。如果我意圖編撰一本精選的書目和索引,那麼內容必將會是經過挑選的。簡而言之,書中詞條並不是為了“誤導或欺騙”而“不知不覺”地編入。美國的研究生院在教人們編撰索引的時候也會先教學生做一個概括性的索引,再經過多年的研究,便可以再做精選的索引或參考書目。

最後,再次感謝您的來信,我也非常喜歡您的來信。

 

此致


張絅伯寫給邱文明的信

1940年5月10日
寄自上海市
莫裏哀路30號

尊敬的邱文明先生:

我已經收到了您5月2日的來信和單獨寄送的書。您對概括性和選擇性索引之間的區別已經解釋得非常清楚,沒有留下任何誤解的餘地。您為英語國家對中國錢幣的研究提供了這樣一本基礎性的著作,為他們未來科學的研究提供了巨大的服務。在我看來,一本經過精選的書要重要得多,但成書工作自然也困難十倍,這個責任似乎又落在了您的肩上。您把現有的材料比作穀物中的糠,或金屬中的渣。我想說的是,這項工作就像從茫茫沙海中的淘出黃金。

中國錢幣有着悠久的歷史,從刀幣、布幣到機製銀幣和銅幣,數量以萬計。不難想像,要想分辨真假、判斷鑄造時間地點,並通過判斷其故事和形狀將每種錢幣安排在書中的適當位置,就必須具備完備的區別能力和淵博的中國歷史知識。您說,當您對錢幣實物進行科學的研究時,會忽略掉那堆“垃圾”。我相信,只要您對實物有一定的瞭解,就會相信我對其中有70%是“垃圾”的估計是相當保守的。

我們的先人從來沒有基於貨幣的基本功能進行錢幣學研究,而是把貨幣當作青銅器的副產品、一種古董來進行研究。這些研究不過分強調其產生背景和形狀,而忽視了錢幣的貨幣價值,結果在歷史記錄中出現了荒謬的錯誤和可怕的遺漏。有些作者甚至給神話時代的每一位皇帝時期都虛構了一種錢幣。

您交給我的任務是把您書中附帶的四百多頁空白頁寫滿評論和建議。我將全心全意地完成這項任務,但您必須給我充足的時間,因為我必須一頁一頁地看下去。我想我將能夠以我30年的經驗為您提供一些額外的資訊,並對諸如第51頁,第225項處的一些錯誤進行糾正。此處書名不應是《宜泉比部》,因為宜泉是以作者翁樹培的官銜稱呼他的別名。另有一處在第87頁,第380項,該條所列書名應是《鹽鐵論》,而不是《鹽錢論》,該書包括大約60多個章節,內容是一些文人之間關於鹽和鐵進行的辯論。書中涉及國家對上述兩種商品的控制問題,與貨幣關係不大。具體可參考英國皇家亞洲學會北卡羅來納州分會雜誌第六十三和第六十五卷。

您的最終目標是在堅實的基礎上建造一座美麗的大樓,這令人欽佩。我願意向您提供任何我所能提供的幫助。我在過去二十年裏一直夢想要實現這一目標,但時局艱難,加之從腐朽的舊記錄以外的來源收集足夠的材料和真正的錢幣拓印確實需要很長的時間,因此一直無法實現。我也意識到這樣一項繁重的任務不可能單槍匹馬地完成,所以我不時地尋找可以合作的人。我真誠地希望將來戰爭結束的某一天,我們可以共事一年或兩年。我堅信我們將能夠做出一些成績,就像您說的那樣,讓我們開始共同努力創造出一些將會成為事實和知識的東西。有志者事竟成。我正走在康復中,但還是要非常注意身體。

 

此致
敬礼

——原刊載於中國泉幣學社《泉幣》第一期中華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七月